一九八六年的初夏,阳光已经有了分量,沉甸甸地压在我那几十个蜂箱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槐花最后的甜香,和一种躁动不安的、属于夏天的热度。我的蜂场设在村南头的坡地上,背后靠着一片不大的林子,算是僻静。除了蜜蜂嗡嗡的吵闹,平日里最多的声响,就是风过树梢淘股神,或者我自己弄出的那点动静。
我正检查一个蜂箱的情况,动作得轻,怕惊了里头辛劳的小东西。就在这当口,眼角的余光瞥见坡下小径上来了个人影。是个女人,穿着素色的褂子,步子有些急,又有些犹豫,走走停停的。我心里嘀咕,这大中午的,谁往我这偏僻地方跑?
等人影走近了,穿过那片疏疏落落的槐树林,我才看清,是邻村的杨兰花。她站在一棵老槐树的荫凉底下,胸口微微起伏着,像是赶了远路。日头毒,她额上、颈子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几缕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细腻的皮肤上,看着让人无端觉得有些燥热。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手帕,洗得都快发白了,边缘起了毛糙。
我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木屑,心里有些诧异。杨兰花是村里的寡妇,男人三年前挖河渠时出了事,留下她和一个年迈的婆婆。她年轻,模样也周正,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孝顺媳妇。我们虽说算是认识,碰见了也会点头打个招呼,可从未有过什么深的交往。她突然找到我这蜂场来,实在透着不寻常。
展开剩余90%“兰花妹子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,朝她走过去,“这大热天的,你怎么过来了?是有啥事?”
她没有立刻答话,只是抬起眼来看我。那双往常总是带着几分温顺和忧愁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,有慌乱,有羞怯,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。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,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透明。
她张了张嘴,声音比平时低哑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,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涟漪。
“张峰,”她顿了顿,像是积蓄着勇气,然后清清楚楚地说,“我怀了你的孩子。”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好像被一群暴怒的蜂子给围住了。手里的蜂箱差点没拿住,歪了一下,幸亏我下意识地抱紧了。几只工蜂受惊飞了出来,在我耳边焦躁地盘旋。
“你……你说啥?”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,话都说不利索了,“兰花妹子,这话可不敢乱说!全村谁不知道你……我……我们这……”
我们之间,清清白白,连句过头的话都没说过,更别提什么肌肤之亲了。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简直像个晴天霹雳,把我整个人都打懵了。蜂群嗡嗡的声响更大了,密密麻麻地裹住了我的听觉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,又闷又疼。这怎么可能?
她看着我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慌乱,眼神黯淡了一下,但并没有退缩。她往前走了一小步,离我更近了些,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皂角的干净气息,混着一丝汗意。
“我知道你不信。”她声音低低的,带着颤音,“你……你还记不记得,上个月,谷雨前后,有天晚上,你被蜂蜇得很厉害那回?”
上个月?被蜂蜇?我努力在混乱的思绪里搜寻着记忆。是了,是有这么一回。那天傍晚,我发现一个蜂箱有点异常,怕是起了蜂螨,就想趁着天黑前赶紧处理一下。可能那天心神不宁,动作大了点,惹恼了蜂群,防护也没做到位,脖子上、手臂上被蜇了好几下。有一处蜇得特别狠,靠近颈动脉,当时就觉得头晕目眩,视线都模糊了,强撑着踉踉跄跄回了蜂场边上的小屋,后面的事就记得不太真切了,只模糊觉得浑身发热,像是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。
“是……是有这么回事。”我愣愣地回答,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个。
杨兰花咬了咬下唇淘股神,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。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,缓缓抬起手臂,撩起了那件素色褂子的衣袖,一直捋到胳膊肘以上。一段白皙丰腴的小臂露了出来,在初夏的阳光下发着光。
她的手指,指向了手臂内侧的一个地方。
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。那里,有一个小小的、暗红色的印记,形状并不规则,有点像花瓣,又有点像一滴凝固的血珠。
胎记?我心里咯噔一下。这个印记……好像在哪里见过?不,不是见过,是某种更模糊的记忆,触觉的,温度的……在我意识混沌、浑身滚烫的那晚,似乎有那么一刹那,我触碰过什么冰凉细腻的肌肤,而那肌肤上,就有这么一个微微凸起的、独特的印记。
当时我烧得糊涂,以为是梦里见到了我已故的妻子小芹。小芹的手臂上,也有个类似的胎记,我常常摩挲着,笑称那是她独一无二的记号。难道……难道那晚……
一个可怕又荒唐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海。蜂群嗡嗡的声响此刻简直震耳欲聋,像极了我的心跳,一下一下,撞击着胸腔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我看着杨兰花那双泫然欲泣、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,看着那个刺眼的胎记,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,动弹不得。
那个谷雨前后的夜晚,记忆像被水泡过的纸,模糊而绵软。我只记得被蜇伤后的灼痛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一阵猛过一阵的晕眩。视线里的东西都变了形,蜂箱、树木、远处村庄的灯火,都扭曲成怪诞的影子。我几乎是凭着本能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了蜂场边上那间简陋的小屋。
一头栽倒在铺着干草和旧棉絮的板铺上,浑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烤。汗水濡湿了衣服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喉咙干得冒烟,想喊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。意识在清醒和迷乱之间浮沉。
就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,我感觉到了一丝凉意。好像有人用湿毛巾在擦拭我滚烫的额头和脖颈。那触感轻柔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悯。我费力地想睁开眼,眼皮却重若千斤。恍惚中,我仿佛看到了小芹,我死去五年的妻子,她就坐在床边,穿着她最爱的那件月白色的褂子,眉眼温柔,正用她微凉的手抚慰我的焦灼。
“小芹……小芹……”我无意识地呓语着,伸手想去抓住那片幻影,抓住那点救命的清凉。我好像真的抓住了一只手腕,纤细,光滑,带着夜晚的凉气。指尖触碰到一片肌肤,内侧,有一个小小的、熟悉的凸起。是了,是小芹的胎记,那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小秘密。
在迷乱的狂热中,我仿佛将她拉近,仿佛有温软的身体靠近了我,驱散了一些灼人的燥热。我好像说了很多话,颠三倒四的,关于蜜蜂,关于槐花蜜,关于我对她无尽的思念和孤单。那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,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编织出的美好幻觉,是高烧赠予我的、短暂而残忍的慰藉。
第二天晌午,我才彻底清醒过来。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进来,晃得眼睛疼。身上的烧退了,被蜇伤的地方依旧肿痛,但头脑已经清明。屋里只有我一个人,板铺凌乱,空气中残留着草药膏的气味(我常备着对付蜂毒的自己采的草药),还有……似乎有一丝极淡极淡的、不属于这里的皂角清香。我当时只以为是错觉,是梦里带来的气息。想起夜里的“梦境”,心里一阵酸楚,只当是思念成疾,并未深究。
可现在,杨兰花站在我面前,用她手臂上那个实实在在的胎记,将我那个自以为是的“梦境”击得粉碎。那不是梦!那晚真的有人来过,真的有人照顾了昏迷的我。而那个人,就是杨兰花!
“那晚……我婆婆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,家里的药正好吃完。”杨兰花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回忆里拉回,她垂着眼,不敢看我,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蜂鸣淹没,“我记得你这边常备着些草药,治跌打损伤、虫咬蛇毒的……村里人都知道。我……我实在没办法,又不敢深更半夜去惊动旁人,就想着过来找你讨一点。”
她顿了顿,呼吸有些急促,仿佛那段记忆对她而言也同样艰难。“我摸黑过来的时候,看见你小屋里有灯光,门也没关严。我喊了两声,没人应,就……就推门进去了。然后就看到你躺在那里,脸色通红,浑身滚烫,嘴里说着胡话……我吓坏了,看你被蜇得不轻,就赶紧找水,用你的毛巾给你擦身子降温……”
她的脸颊红得厉害,像是要滴出血来。“后来……后来你突然抓住我,力气很大,嘴里一直喊着‘小芹’……你把我……把你当成了她……”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淘股神,“我……我挣脱不开……你当时那个样子……我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,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脚下的尘土里,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。
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,踉跄着后退一步,靠在了身后一个蜂箱上。蜂箱传来沉闷的嗡嗡声,附和着我胸腔里那片混乱的轰鸣。原来是这样!竟然是这样!我在那意识不清的状态下,对她……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!而她,一个寡妇,名声比性命还重要,却因为我的混蛋行径,怀了身孕!
巨大的愧疚、震惊、慌乱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、对那晚模糊触感的奇异回忆,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我看着眼前这个泪人儿,她那么瘦弱,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,却在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秘密和压力。她本可以隐瞒,可以偷偷处理掉,可她选择了来找我,告诉我真相。这需要多大的勇气?
“我……我对不住你……兰花……我……”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,“我真是个混蛋……我该死……”
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我,摇了摇头,泪水甩落。“不怪你……张峰哥,那天晚上,你什么都不知道……我不怪你……”她嘴上说着不怪,可那眼神里的委屈和害怕,却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。
“可是……孩子……”她把手轻轻放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,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充满了母性的保护欲,却也透露出无尽的迷茫和恐惧,“现在……现在该怎么办?要是被人知道……我……我和婆婆……我们都没法做人了……”
她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。1986年的农村,风气远未开化。寡妇门前是非多,更何况是未婚先孕(在她看来,我们这关系自然算不得婚姻),这简直是伤风败俗、天理不容的大事。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,她和她那多病的婆婆,恐怕真会在村里待不下去。
那一刻,我看着她孤立无援的样子,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,看着她护着小腹的手,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,混杂着强烈的怜惜和一种连我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情感,猛地涌了上来。错误已经铸成,是我亏欠了她。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一切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槐花的甜香和蜂蜡的特殊气味,此刻闻起来有种决定命运般的肃穆。我向前迈了一步,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。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挂着的细小泪珠。
“兰花,”我开口,声音沉稳了许多,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坚定,“你别怕。事情是我做的,我认。这孩子……是我的种,我更要认。”
她抬起头,有些惊愕地看着我,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。
我继续往下说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:“你要是……要是愿意,我娶你。咱们光明正大地过日子。以后,有我张峰一口吃的,就绝饿不着你和孩子,还有你婆婆。”
说完这些话,我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。仿佛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,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,尽管这个方向的前路可能布满荆棘。蜂群的嗡嗡声不再那么刺耳,反而像是一种背景音,衬托着此刻我们之间凝重的沉默。
杨兰花呆呆地看着我,脸上的表情变幻着,从震惊,到难以置信,再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脆弱。泪水再次涌出,但这一次,似乎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和恐惧。她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低下头,肩膀微微耸动,无声地哭泣着。
我没有催促她,只是静静地站着,等待着。阳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投在地上,拉得很长,边缘模糊,仿佛要融在一起。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的人生,和她的人生,都将彻底改变。
接下来的日子,像是一场无声的、紧张的筹备。我和杨兰花的见面变得极其隐秘而短暂。大多是在黄昏时分,或者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,在我蜂场更深处、靠近林子的地方。我们得避开所有人的耳目,尤其是那些喜欢嚼舌根的村民。
我们商量好了对策。由我找个合适的时机,托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,正式去杨兰花家向她婆婆提亲。理由嘛,就说我们俩早就互相有意,只是碍于她寡妇的身份,一直没敢声张,现在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。虽然这也会引来一些议论,但总比真相暴露要好得多。至于孩子,到时候可以说是早产,只要能顺利结婚,时间上总能遮掩过去。
这些实际的、琐碎的筹划,冲淡了一些最初的震惊和尴尬。在和杨兰花接触的过程中,我渐渐看到了她柔弱外表下的坚韧和明事理。她从不抱怨,只是默默地配合着,偶尔看向我的眼神里,也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,不只是最初的恐惧和无奈,似乎也有一丝依赖,和一点点微弱的、不敢确信的希望。
而我,在最初的愧疚和责任之外,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她。看着她认真思索时微蹙的眉头,看着她说到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时故作坚强的样子,我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,常常会被触动。我开始意识到,她不仅仅是我需要去负责的一个“错误”,更是一个活生生的、善良的、值得被好好对待的女人。
提亲的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一些。杨兰花的婆婆是个通情理的老人,或许也早已看出儿媳这些年守寡的艰辛,对于我的“主动”提亲,虽然惊讶,但在那位长辈的劝说下,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,只是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待兰花。消息传开,村里自然是一片哗然,说什么的都有。有羡慕我张峰走了桃花运娶到漂亮媳妇的,也有嘀咕杨兰花耐不住寂寞终于改嫁的,但总的来说,在“明面”上,这总算是一桩合乎“规矩”的婚事。
我们很快去公社领了证,没有大操大办,只是请了几位近亲和那位帮忙的长辈,在我那间蜂场小屋简单吃了一顿饭,就算成了家。婚后的日子,平淡而真实。杨兰花带着婆婆搬进了我简陋的小屋。她是个勤快利落的女人,把原本杂乱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,有了烟火气。她对我照顾得很周到,饮食起居,无一不细心。对我养蜂的事业,她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支持,常常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,比如清理蜂箱外围,或者帮我分装蜂蜜。
我们之间,起初还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客气和小心翼翼。毕竟,我们的结合,并非出于寻常的恋爱,而是始于一个意外。晚上睡在同一张板铺上,中间仿佛总隔着一条无形的界线。我们都尽量避免碰到对方,姿势僵硬。
转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夜晚。天气异常燥热,蚊虫也多。我睡到半夜,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。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,我看见杨兰花侧身对着我,手里拿着一把蒲扇,正轻轻地给我扇着风,驱赶蚊虫。她的动作很轻,生怕吵醒我,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那一刻,我心里最坚硬的部分,仿佛被什么东西融化了。我伸出手,不是出于欲望,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感激和怜惜,握住了她摇扇的手。
她的手微微一颤,停了下来。
“吵醒你了?”她轻声问,语气里带着歉意。
“没有。”我低声回答,手指收拢,将她的手握在掌心。她的手很小,有些粗糙,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,却异常温暖。“别扇了,睡吧。”
她没有挣脱,只是安静地任由我握着。黑暗中,我们都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。过了许久,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,向我这边靠近了一点。那条无形的界线,在那个闷热的夏夜,悄然消失了。
自那以后,我们的相处自然了许多。我会在干活时主动跟她讲一些关于蜜蜂的习性,讲不同花期的蜜有什么特点;她则会跟我聊她娘家的事,聊她小时候的趣闻。小屋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。她婆婆看着我们,脸上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。
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。孕期的反应让她有些辛苦,但她总是默默忍着。我看着她日渐圆润的腰身,一种奇妙的、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和责任感,开始在我心中滋长。那不仅仅是因为责任,更因为日夜相处中滋生出的、真切的情感。我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,期待我们这个特殊却温暖的小家,未来的模样。
时光如水,静静流淌。槐花落尽,换了枣花、荆条花。蜂群忙碌依旧,采撷着大自然的馈赠。我们的孩子,就在这甜蜜的忙碌和期待中,悄然生长着。那段始于惊惶和责任的特殊关系,在平淡流年的滋养下,悄然开出了温暖的花。蜂场依旧淘股神,小屋依旧,但一切,又都不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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